夏日的蝉鸣裹挟着潮湿的空气，将教室窗外的梧桐叶染成深翠。我望着课桌上那道被圆规划破的裂痕，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图书馆抄写《飞鸟集》时，被钢笔尖戳穿的笔记本。那些被时光揉皱的纸页，像极了此刻在心底反复翻涌的回忆。

十岁那年的暴雨夜，母亲的手套总是比我的手早半小时浸入冷水。她蹲在厨房洗碗池前，冻得通红的手指在油腻的碗碟间翻飞，水雾在玻璃窗上结成细密的水珠。我总以为等考上重点初中，就能把她的旧皮鞋换成带暖气的棉鞋，却没想到中考放榜那日，父亲在省立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气味中，把诊断书折成纸飞机掷向了天空。

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在十八岁生日当天，第一次看见父亲眼角泛起的鱼尾纹。他颤抖着从樟木箱底翻出泛黄的信纸，是母亲用蓝黑墨水写就的遗书。信纸边缘的折痕里藏着半块桃酥，那是她化疗期间偷偷从医院食堂买的。我忽然明白，有些告别从我们出生那刻起就注定无法避免，就像候鸟迁徙时必须经历的折翼。

去年深秋在旧书店偶遇那本《汪曾祺散文集》，扉页上母亲抄录的句子突然变得滚烫："人间没有永恒的夜晚，世界没有永恒的冬天。"这句话让我想起初中时总被嘲笑的作文，题目是《写给二十年后的自己》。当时的我写下"要成为能治愈人心的医生"，如今站在医学院解剖室门前，终于懂得治愈不仅需要精湛医术，更需要直面生命脆弱的勇气。

前些日子整理阁楼，在父亲收藏的旧报纸堆里发现张泛黄的剪报。1998年抗洪英雄的事迹报道旁，夹着母亲用红笔写的批注："真正的英雄主义，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人间。"这句话像把钥匙，突然打开了尘封的抽屉。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旧物——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、父亲未完成的钓鱼竿、我小学时得的"进步奖"奖状——都在夕阳下显露出温柔的光泽。

如今站在医学院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我常看见梧桐叶在风中完成最后的飘落。去年冬天住院时遇见的护工阿姨，昨天发来消息说在社区医院当上了护士长。她说："年轻人，别急着把回忆烧成灰烬，有些树要在春风里埋下新根，才能长出更坚韧的枝桠。"这句话让我想起《飞鸟集》里那句"生如夏花之绚烂，死如秋叶之静美"，原来告别不是终结，而是让生命在断裂处生长出新的年轮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常在实验楼顶看城市的天际线。那些闪烁的霓虹灯里，有无数个正在告别的身影：地铁口转身奔向不同方向的上班族，医院走廊里与亲人作最后道别的人，还有像我们这样在回忆与前行间反复徘徊的年轻人。但每当夜风掠过耳际，我总能听见时光深处传来的回声——那是在提醒我们，所有结束都是新生的序章，正如候鸟终将在南方的枝头，为春天的归巢积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