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推窗时，檐角垂落的雨珠正巧坠入青瓷碗，在晨光里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。风掠过庭院的梧桐树，将几片枯黄的叶子卷向屋檐，像被揉皱的信笺，又像散落的诗行。这样的时刻，总让人想起幼时在江南老宅度过的秋天，那时连呼吸都带着桂花的甜香。

第一片银杏叶飘落时，巷口的阿婆会搬出竹匾晾晒柿子。橙红的果实压弯枝头，在晨雾中泛着蜜色的光。孩子们蹲在青石板上剥毛豆，豆荚裂开的脆响与老墙根蟋蟀的鸣叫交织成曲。最妙的是雨后的黄昏，瓦当接住最后一滴雨水，檐溜声里飘来谁家蒸年糕的焦香，混着晒过的棉被味道，在暮色中酿成琥珀色的酒。

深秋的芦苇荡总让我想起祖母的蓝布围裙。她常挎着竹篮在滩涂上弯腰，银发与芦花一同在风中轻颤。我蹲在浅滩观察螺壳，看阳光穿透水草的间隙，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星图。芦苇丛中偶尔惊起白鹭，雪羽掠过水面时，惊散了整片波光粼粼的镜子。

寒露过后的清晨，书院墙角的菊丛会开得格外热闹。先生们常在廊下讲学，书页翻动声与蛐蛐罐里的鸣叫此起彼伏。我常捧着《诗经》坐在石阶上，看露水在"蒹葭苍苍"的句子间凝结成珠。有次遇见邻家少年背着书箱经过，他肩头的竹篓里，几枝野菊正与《楚辞》的残页缠绕生长。

霜降那天，城隍庙前的戏台会搭起临时棚子。老生唱着"秋风萧瑟天气凉"，台下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应和着。我总爱买两个烤得焦黄的山核桃，看糖壳在齿间碎裂的脆响。戏台两侧的银杏树已落尽黄叶，却把斑驳的影子投在青砖上，像写意的水墨画。

重阳节前，镇上的药铺会挂出"九蒸九晒"的招牌。晒药师傅戴着草帽，在竹匾间翻动当归与黄芪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古籍的扉页。我常蹲在旁边看他们用铜秤称量药材，银针在戥盘上划出的弧线，竟与药柜里那些泛黄的《本草纲目》书页叠成相似的形状。

小雪封河那天，码头的乌篷船开始卸货。船娘们用缆绳系住舱口的柑橘，橙黄果实在寒风中晃出诱人的弧度。我捧着热腾腾的桂花酒酿坐在船头，看冰碴在河面绽开细碎的纹路。对岸的芦苇荡已沉入雪色，唯有几枝枯苇在风中摇晃，像未写完的诗句。

冬至的祭祖仪式后，祠堂天井的腊梅会提前绽放。族老们用铜壶滴漏计时，说当水滴声与梅香同时漫过门槛，便是辞旧迎新的吉时。我跪在蒲团上，看香灰在烛火中缓缓升腾，恍惚间觉得那些刻在族谱上的名字，都化作了梅枝上的暗香。

腊月里最难忘是祭灶日。主妇们用麦芽糖粘住灶王爷的嘴，说这样他就不愿多嘴。糖浆在陶瓮里熬出琥珀色，混着糖瓜的甜香渗入梁柱。我偷尝一块刚出锅的糖画，麦芽的微苦与糖的甘甜在舌尖交融，忽然懂得那些被岁月包浆的旧时光，原来都藏在食物的滋味里。

当第一场雪落在瓦楞上，书院的晨钟会格外清越。先生们披着斗篷在雪地里行走，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，像时光走过的痕迹。我捧着新抄的《九歌》站在廊下，看雪粒在纸页上融化成墨痕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雪落纸面，还是墨染飞花。

暮色四合时，城楼的更鼓惊起寒鸦。我站在石阶上回望，整座城池都笼在淡青色的雾霭里，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，将暮色摇成细碎的金箔。忽然想起去年此时，曾在某片银杏叶上题写"秋"字，而今那片叶子早已化作春泥，却不知来年新叶是否仍会记得，曾有枚叶脉里流淌过这样一场秋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