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冬天的早晨,我蜷缩在棉被里,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撞在铁皮屋檐上。奶奶端着搪瓷盆从厨房出来,白棉布围裙上沾着面粉,鬓角的白发被热气熏得微微发亮。她总说我是被柴火熏大的孩子,可我总觉得她手心的温度能融化屋檐上的霜。
厨房里飘着红糖的焦香,奶奶像变戏法似的从蒸笼里端出三个冒着热气的馒头。我至今记得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捏着竹筷,把最大那个推到我面前:"趁热乎,别凉了。"馒头掰开的瞬间,琥珀色的糖汁顺着指缝滴落,在搪瓷盘里凝成小小的琥珀。那年我十岁,刚上小学,总把馒头掰成碎块,用舌头舔掉糖渣,看奶奶偷偷把碎屑收进裤兜。
初二那年冬天特别冷,教室玻璃结满冰花。我发高烧请假回家,正撞见奶奶在灶台前熬枇杷膏。她戴着老花镜,用缺了口的瓷勺搅动药罐,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。我裹着棉袄缩在藤椅里,她突然把温度计塞进我手里:"数着数,数到三百就退烧。"数字在眼前飞快跳动,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贴着我的额头,像片温热的梧桐叶。深夜里我听见她蹑手蹑脚去倒水,月光从门缝漏进来,照见她佝偻着背在药柜前翻找,药盒上的标签已经褪成浅褐色。
高考前夜,奶奶在灯下给我缝书包装。顶针在布料上磕出细碎的响,她突然停住针线:"囡囡的手,要握紧笔杆。"针尖在掌心戳出小红点,她却浑然不觉,继续用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教我如何打蝴蝶结。月光漫过窗棂,她眼角的皱纹里盛满银辉,像藏着一整个银河。那晚我第一次发现,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能背着我穿过整片竹林去赶集,背带绳勒出的红印子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医院走廊。她瘦得像片风干的竹叶,却还坚持要给我剥橘子。枯瘦的手指捏着橘子皮,一点一点剥出月牙状的瓣。我数着橘子瓣的个数,她突然笑起来,眼角的皱纹里蓄着泪:"数到一百,我就给你唱山歌。"氧气面罩蒙着白雾,她沙哑的歌声从口罩里渗出来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那天她手背上的针眼像朵朵梅花,在苍白的皮肤上绽开最后的春天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老屋的灶台,总能闻到熟悉的红糖焦香。蒸笼里永远留着三个位置,窗台上摆着褪色的温度计,藤椅里藏着没拆封的枇杷膏。那些被柴火熏过的岁月,原来不是被时间磨平了棱角,而是被奶奶用体温焐成了琥珀。她教我数过的三百个数,最终都化作了银河里最亮的星子,永远悬在记忆的屋檐下。